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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任何时代,社会都像一部结构复杂的机器,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这个机器上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每一个部分或大或小、或极其重要或相对不那么重要,但只有每个部分都能各司其职,社会这个大机器才能良好运转。因此,即使自己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小螺丝钉,也应该发挥好自己的作用。上一篇拙文已经论证了,晴雯再怎么“心比天高”,再怎么“风流灵巧”,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和贾府真正决裂,她顶撞宝玉,只是她任性,恃宠而骄,其实,她想一直留在宝玉身边。袭人也一样,她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离开宝玉,去另谋高就。袭人和晴雯都只是封建体制下一个相对高级的女仆而已,谴责她们太有奴性或者拔高她们为反体制的英雄,就像苛求冷兵器时代的战马去承担今日战略空军的重任一样荒谬可笑,同时,也就远离了作者的“其中味”。同样都想做封建主子宝玉身边永远的“小螺丝钉”,晴雯和袭人相比,谁更好地发挥了自己所应有的作用?细读文本,我们也可以发现,答案也是袭人而不是晴雯。“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第三回),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宝玉,哪怕他身上少了一丁点什么,她也一清二楚,比如第十七回大观园题对额,大展诗才的宝玉赢得了严父贾政的欢心,贾政的小厮不要赏钱,要宝玉身上的所佩之物,回来后,袭人很快就发现了,脂批指出:“袭人在玉兄一身无时不照察到”;恪尽职守,心甘情愿为宝玉奉献所有,宝玉“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作。我又弄不开这些”,袭人说“少不得自己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脂批又指出,这是“痴心的情愿”。相比之下,晴雯聪明伶俐,虽然在贾母处也很勤快,可是到了怡红院,大多数时候就横针不拈,竖线不动,还大言不惭地说,有你们在一日,我且受用一日的话。“袭为钗副”(脂批),袭人亦如宝钗一样“天性从礼合节”(第二十二回脂批),老祝妈要将葡萄摘下,让袭人尝鲜,袭人拒绝,并正色告诉老祝妈,上头还没供鲜,不能坏了规矩。“从礼合节”的袭人有自知之明,从不得陇望蜀,作非分之想。第十九回,袭人为劝谏宝玉,哄骗宝玉家人要赎她回去,最终宝玉接受了劝谏,挽留住袭人,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抬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脂批指出:“调侃不浅,然在袭人能作是语,实可爱可敬可服之至,所谓“花解语”也。”、“`花解语"一段乃袭卿满心满意将玉兄为终身得靠,千妥万当,故有是。余阅至此,余为袭卿一叹。丁亥春。畸笏叟。”而任性的晴雯在怡红院,有时似乎缺少尊卑概念,忘记了自己的丫鬟身份。宝钗晚上去看宝玉,她在院子里抱怨宝钗有事没事就来坐着,害得她们三更半夜睡不了觉;黛玉叩门,晴雯不愿意去开,还说,任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宝玉作为贾府的凤凰、怡红院的主子,更是没有人敢顶撞,但是,晴雯顶撞了,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晴雯不仅顶撞了宝玉,还波及到劝架的袭人,连一向视女儿为“极尊贵、极清净”之存在的宝玉,在气头上,甚至不听袭人的苦劝,执意要报告王夫人撵走她。对主子如此,对丫鬟同事更是任性到有点肆意妄为的程度,动不动就把撵走挂在嘴边,甚至付诸行动——芳官和她的干娘何婆子吵架,晴雯说,把何婆子撵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坠儿偷虾须镯,晴雯没有经过宝玉和袭人,便擅作主张撵了她。晴雯已经忘记,自己其实也只是一个随时都可以被撵的丫鬟而已。而袭人在同一件事情上,态度和处理方式则截然相反,比如,第八回醉意朦胧的宝玉执意要撵走李嬷嬷,第三十一回忍无可忍的宝玉也执意要撵走晴雯,袭人都费尽口舌苦劝,甚至不惜下跪。宝玉“行为偏僻性乖张”,贾母也“深知宝玉将来也是个不听妻妾劝的”(第七十八回),因此,为宝玉找善于劝谏而不是一味迎合的妻妾显得尤为重要,而在此之前,除了“父兄教育、师友规谈”之外,最好的方式莫过于他身边朝夕相伴的贴身丫鬟中有能够承担如此重任之人。细读文本,也可以发现,宝玉贴身丫鬟中能够担此重任的最佳人选也是袭人,而不是晴雯。“若说沉重知大礼,莫若袭人第一。况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实,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第七十八回王夫人语),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第二十一回“贤袭娇嗔箴宝玉”等等,都是文本中关于袭人“死劝”宝玉往正道的浓墨重彩的篇章,而第三十四回袭人建议王夫人,让宝玉搬出女儿国大观园,是另一种途径的“死劝”,因为她的建议也深藏着为宝玉长远谋划的苦心,请看“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是如何评价的——“袭卿高见动夫人”、“远虑近忧,言言字字,真是可人。”、“袭卿爱人以德,竟至如此,字字逼来,不觉令人敬听。”第七十三回,因刚刚回家不久的贾政次日要检查贾宝玉功课,此前因自身原因和生病受伤等其他原因,宝玉已荒废学业多时,于是他赶紧挑灯夜战,作为宝玉身边贴身大丫鬟本来应该借此机会帮宝玉恶补功课,但是,宝玉时不时因这些所谓的陪读之人而分心,请看文本中关于晴雯与袭人甚至麝月对待此事的不同态度。袭人劝宝玉:“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通共这一夜的功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去,也不算误了什么。”;麝月也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把心且略对着他些罢。”;晴雯“见宝玉读书苦恼,劳费一夜神思,明日也未必妥当”,便借机想出了让宝玉装病逃避的计谋,正中宝玉心怀,此计解了宝玉的燃眉之急,但也是对宝玉的放纵,还弄得荣国府上下一整夜鸡飞狗跳。“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指出:“此处岂是读书之处,又岂是伴读之人?古今天下误尽多少纨绔!何况又是此等之怡红院,此等之鬟婢,又是此等一个宝玉哉!”,其中很大部分指的就是晴雯。但是,必须要注意到的是文本中存在着很明显的宝玉与贾环围绕荣国府未来继承权之争的“鹡鸰之悲,棠棣之威”,而谁胜谁负,在父权的封建社会中,“自幼酷喜读书,原欲以科甲出身”的(第二回)严父贾政是关键,宝玉这样临时抱佛脚,次日硬着头皮去见贾政,相信也很难过关,结果自然可想而知。虽然作为贾政仅存的嫡子,宝玉极受老祖宗贾母的宠爱,具有了无可比拟的天然优势,但是,风烛残年的贾母大概率会走在贾政的前面,宝玉如果一直在贾政面前失分,日积月累,最终,再大的优势也会因失分过多而化为乌有。因此,晴雯此举从其本意上讲,也是为了帮助宝玉度过眼下的难关,并没有包藏“教习坏了”(第七十七回)宝玉之祸心,也没有个人奸邪的目的。贾家最终“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而宝玉也“展眼乞丐人皆谤”(甄士隐解注跛道的《好了歌》)。自古读书都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方能“一朝中举天下闻”,如此解压,逃避得了一时,却逃避不了一世,虽然可以让今时今日之宝玉舒心,但在未来崎岖不平的世途上颠簸之时,想必宝玉就笑不出来了,那时,他也许会更深切地怀念袭人而不是晴雯。写到这里,想说几句似乎与本文题目无涉的余话。宝玉是文本第一正人,而晴雯是宝玉心中“第一等的人”(第七十七回),爱乌及屋,读者很容易无条件地喜爱她,而且,姿色出众的她却抱屈夭亡,美人不幸总能赢得更多同情泪,宝玉就心痛到为她杜撰字字血泪的祭文——《芙蓉女儿诔》,再加上红学界长期以来有一种影响甚广的解析,认为晴雯从不拿自己当丫鬟,“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是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具有时代超越性,陈陈相因,又有各种关于《红楼梦》的教材推波助澜,目前大众对晴雯这个角色的印象普遍倾向于正面,而且,又有“晴有林风”的脂批支撑,说晴雯“坏话”,等于间接诽谤林妹妹,而林妹妹在文本中可是神一般不可亵渎的存在,如此种种,品读红楼往往不能、甚至不敢客观审视晴雯。但是,追求真理不能人云亦云,往往还需要有打破常规思维和固有成见的勇气,特别是像《红楼梦》这样具有正反两面、“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旷世奇书,除了从整体上“细心体贴”(脂批)文本和领会脂批暗示之外,更需要这种独立的精神和探索的勇气。唯有如此,我们才可能不断接近作者的“其中味”。说了这么多晴雯远不及袭人的“坏话”,并不意味着晴雯在文本中是一个反面人物,更不意味着她是一个可归入贾雨村、夏金桂之流的十恶不赦的大坏蛋,相反,她是作者极为喜爱又寄予深切同情的正面形象,与她弱点明显相比,她优点同样突出,是所谓的“正邪两赋之人物”,她在风月宝鉴背面具有非凡隐喻象征意义,下一篇拙文继续探讨。作者:郭进行,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关键词: